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天台 | 王文
电影《无间道》(2002)剧照
新世纪之初,我在三省交界的大别山区的一座县城上小学,不知网络,遑论电玩,平日最开心的是在楼下一个哥哥家里看录像带。那段时间风靡的电影是港片《无间道》,故事情节早已淡忘了,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场天台对决。双雄对峙,刘德华对梁朝伟邪魅一笑道:你们这些卧底真有意思,老在天台见面。
后来我在学校里不知重复了多少次这段对白,对一个小学生来说没有比模仿黑帮片更酷的事了,虽然往往会引起对方的困惑、不屑和烦躁,直至最后被暴打一顿。迷恋电影的另一后遗症是,放学回家后经常往楼顶天台上跑。
我们家住的五层单位自建房就在史河边上,一面对山,一面迎河,视线特别开阔。那时候的天台主要功能似乎是晾晒衣物,两堵墙之间拉了几根铁丝,挂满了各家的被褥和衣物,散发一股浓烈的洗衣粉香味。到了傍晚,如无意外,一切都被收走。
我喜欢沿着天台的边缘踱步,幻想自己在和一个不存在的危险对手做交易。那一般是在下午五点到六点之间,所谓的“魔法时刻”,暮色开始蔓延,白昼的光尚未散尽,周遭的一切都不太清晰。夕阳下,史河平静地闪烁着鳞片似的金光,将整座小城劈成两半,大桥上面目模糊的行人都像是肩负着某种特殊任务。
天台上通常没有旁人,累了就在太阳能面板下面铺一张旧报纸躺下来,直至暮色四合,凉风骤起,星星在头顶逐一浮现,赶紧回家吃晚饭。有次我从地上爬起来,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喊我的名字,四处寻觅不见一人,找了好久才发现声音来自对面天台。前不久刚认识的转校女生在冲我挥手,旁边是她正在取衣物的母亲。她把手交叉胸前呈喇叭状大声喊:“你在这干嘛呢。”恰是我隐约有些好感的女孩,我不清楚自己刚才怪异的举动是否被她发现,支支吾吾道:“我来看落日。”这当然是一个无比矫情的借口。女孩喊:“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啊。”我转身一看,晚霞涂抹着山脊的边缘,像口红印戳在空荡荡的天上,原本垂在山谷间的夕阳果然已经消遁不见了。
后来我们经常相伴一起去学校,我适时提出了去她家那边天台上看看的央求,可能是受到课本上王家新的那首诗《在山的那边》的影响,想知道“哦,山那边是海吗?”。原本以为那边的楼比我们这一栋高两层,视野会更开阔,可真到了屋顶上才发现,依然没法看到四周群山的后面是什么。回望我之前在天台上的位置,藏身在太阳能面板和叠印囍字的被单之间,大概只露出一个头,不知道有多么傻里傻气。
到北方读书以后,先后换了几次宿舍和出租屋,我发现住过的所有地方都无法上天台——要么是通往天台的大门被锁上,要么是楼梯被杂物堵住。我只能在寝室阳台上晾晒衣物,但从早到晚只有短暂的一小段时间能见到太阳,衣物得挂很久才沥尽水,更像是自然风干的。北京的天台似乎被排除在私人生活之外,想来可能是因为风沙大、日照时间太短?
但也有例外。有天我在宿舍边吃饭边看《舌尖上的中国》,那一期节目中穿插介绍,一个在北京打工的哥们儿,因为觉得天台上的地面一格一格很像开心农场,就鬼使神差地偷偷种起了菜,早起贪黑辛勤劳作,竟然得到了物质和精神上的双丰收,中年危机都被消解了。此处的天台,是喧嚣都市生活中一格珍贵的自留地,埋头在天台种菜,和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并无区别,哪怕抬头看到的不是南山,而是南山大厦。不过,现代社会的逃离与宣泄都要付出极大的成本,能上天台的人,肯定也不容易。
电影《天台爱情》(2013)剧照
把天台这个“桃花源”意象用到极致的大概是周杰伦自导自演的《天台爱情》,正如片名所预示的,这就是一部完全在天台上发生的架空故事,就和《海上钢琴师》一样,电影里的人物从未也不愿离开天台。他们以为“上有天堂,下有天台,这里是离星星最近的地方,许的愿都比较容易实现”。
但,能许下什么愿望呢?都市人的生活大多循规蹈矩,鲜有奇迹发生。如一定要许愿,大概只能是“无忧”。昔日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在柏林郊外兴建“无忧宫”,将荒芜的山丘开垦成六块梯形露台,栽以葡萄藤和无花果。近三百年后在北京天台上种菜的哥们应该是“社畜所见略同”吧。
去年底来到澳门工作,从温带大陆性气候一头扎进亚热带海洋性气候,羽绒服换成了薄衫。气质完全不同的岭南生活似乎也验证了我先前对南北方天台作用的猜测。
那是东望洋山南麓的一栋小楼,五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汪洋,因为不断填海始成陆地。小城的空气非常湿润,掺杂着盐分和腥味的海风日复一日上岸,侵蚀城市里的每一栋建筑,未经保养的墙面很快会覆满霉斑。家里的除湿机终日长开祛湿,不到一天就能储满一大罐水,也不知道这些水分是如何偷偷潜入门窗。
为了最大程度利用日照,早起后把昨晚洗净的衣物拎到天台,在架子上一字排开,还得用防风夹固定好。晾完衣物后,抬头看东望洋山上的灯塔,以及悬挂于塔前的十字架——一开始以为是宗教场所,后来经询方知是台风天悬挂风球所用,看着看着会突然感到晕眩。这座小城竟是如此广阔,下面就是鳞次栉比的街区,无数的骑楼、街坊、霓虹招牌、小贩推车、绿漆的活页窗、粉漆的围墙依次排开,被清晨日光敷以金粉,在半岛狭小的场域堆栈出一座金刚坛城。
在海边的天台上踱步时,我恍惚又回到了童年。那个盆地小城四面环山,让我一直困惑山后面是什么。此处亦复如是,在四处高楼的罅隙之间露出一格海,而海没有界限,非要说外面有什么存在,大概就是无垠的太平洋。
从天台上鸟瞰,整座城市俯首于脚下,如巨兽栖地,铺陈开身体的每一处细节,引人入胜。内心百转千回的忧愁消散于高楼广厦的一格格房间中,庸庸碌碌的局内人忽然就变成气闲神定的旁观者。都市人的生活总被某种辽阔的屏障所包围,让人以为无法逾越。在天台上虽然不能逃离于此,但至少可以获取喘息的一瞬,也算是一种消极的抵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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